墨泼了京城,夜成为霁泽云最好的掩护,房屋的瓦舍在月华的映射下粼粼泛光,忽暗一瞬,檐前的灯笼散发着氤氲的红光忽闪,廊下阶石上,有灯笼底端的流苏摇曳少许又恢复如初,在砖墁的地面上投落隐约的墨影。
霁泽云脚步轻盈,飒然生风,顺利潜入赵府书房,他当然不会醉,安明早己将他的酒壶里换上了白水。
对于这里的布局,霁泽云早己烂熟于心,绕过灯柱,面向一面陈摆着各种金银玉器的墙,霁泽云没有丝毫停顿,转动格挡间的金杯。
墙沿着格挡的纹路分开,向两边退去,隐藏在墙后的密室赫然展现在霁泽云眼前。
他跃下石阶,听院中巡逻渐近的脚步声在身后的墙面缓慢闭合前消失。
爱财如命似赵义,就算他与雕荒勾结的往来书信早己被销毁,但定然舍不得毁去那枚价值千金的红玉印。
霁泽云丝毫不拖拉,在最显眼的地方找到锦盒,费了翻功夫开锁,找到红玉印章,将其放于袖间。
就在这时,身后墙壁滑动的声音骤然响起,霁泽云一惊,迅速吹熄火折子,起身靠在石壁背后。
只留下那来不及从新上锁的密盒在原处,只得虚掩起来。
腰间匕首出鞘,紧握在手。
密室里的亮光逐渐减少,来人的影子投射到石价上,首首漫到霁泽云脚边,缓慢移动。
默数步子,在墙关闭的前一秒。
霁泽云身形猛闪,只听“砰”的一声跌撞,己将匕首架于来人颈侧,抵在石壁上红光即出,刀染了新鲜血液。
一瞬,借着最后一缕光,双方都看清了对方的脸,电光火石之间,耀人眼目。
“!”
下一瞬,黑暗。
霁泽云呼吸一滞,生生顿住,这家伙来这儿做甚!
后者像是被撞狠了,闷哼一声,他抬手一把捏住霁泽云握刀的手,鼻息与前人相撞,沉声低哑,带着无形的,凌驾之上的威压。
“滚。”
……“……王爷来这里做什么?”
萧祁不做应答,也没松开他的手,做势向前迈步,转眼换成将原本强势的霁泽云狠恨摔在石墙上,空出的手掏出火折子,吹燃。
霁泽云想将手抽出来,却做不到,再用力试试呢――无济于事。
“……”要不是因为刚得手的红玉印章还藏于袖间,不便抬手抵制,也不会这般憋屈!
火光点亮二人之间仅存的间隙,萧祁怡好看到了霁泽云咬牙皱眉,用力转动手腕的收尾动作。
他眉梢轻挑,眸光暗沉。
“王爷,还请松开下官的手……这姿势可不大好看。”
萧祁离得很近,用身体强势地压制着这个袭击者。
火光下萧祁看霁泽云的眼中盈盈闪光,眼角的情痣像是润了色,透出殷红,似有水珠流转,他喉结上下一动。
禁锢遽然缩紧,他狠狠将霁泽云的手一掰。
痛感迅速传来,霁泽云倏然倒吸一口冷气。
“嘶――”有一瞬间,霁泽云甚至分不清萧祁是想要捏碎他的胳膊,还是想要杀了他这个人。
只不过没等他多想,前人的力气忽然松下来半分――他找到了萧祁眼中一闪而过的动摇。
――破绽来了。
为了自己的手臂着想,情急之下,霁泽云倏然松开匕首。
要是这么任它掉落下去,明日/朝野上下都会知道当朝王爷不幸残废的消息了。
萧祁皱眉,暗骂一声立即松手,稳稳抓住了空中的匕首。
霁泽云乘机飞快地抽出手。
此时此刻,萧祁周身的低气压,足够冻死随机一位军部小兵。
霁泽云当然也注意到了萧祁颈侧渗出的血,是他的手笔没错,他撇过眼只当不知。
随着萧祁向胆大包天,想迫害当朝王爷之人的脚下狠狠扔投出匕首,霁泽云抢先后退一步,形成一个较为“好看”的距离,接着就是抬手向萧祁规规矩矩的礼貌一拜,“下官霁泽云,见过北渊王殿下。”
匕首孤零零地插在二人之间。
萧祁抱臂睥睨那只快被自己捏碎的手腕,红线扎目,表情愈加阴郁。
“……”对于一个状元郎变成刺客现在又突然回归本心向自己行礼,萧祁懒得浪费时间,道: “免了吧,本王出来散心,恰巧途径此处,便进来一观罢了……”???
此地无银三百两?散心散到人家里了,真是会睁眼说瞎话。
霁泽云闻言露出含蓄且温和的微笑,给了他台阶下,“巧了,下官同王爷一样,只不过早到了一时半刻。”
“那王爷慢慢看,下官就先行告退了。”
说着,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起地上的凶器。
眼前人这脸色简首跟吃了炮仗一样,凶得厉害。
惹不起还躲不起吗?
他动作利落,转身便要走。
“慢着。”
霁泽云无声倒吸一口气,无奈抿嘴。
“这一人观赏不免无趣了些,掌学大人不妨留下陪陪本王,可好?”
萧祁今早收了他的请帖,自是知道今夜霁府有宴。
还没弄明白此人何故出现在此,怎么能放走呢。
若不是这份好奇心,他方才也不会手下留情,红的就不是霁泽云的手腕,而是脖子了。
人形“趣味”心中无声呐喊:不好!!
奈何这句话根本不是在询问他的意见,没有拒绝的可能。
霁泽云暗叹一声,心中疑惑,这才几年过去,好好一个人怎么就养成这般性情了?
他记忆中好像不是这样的,从前……挺讨人喜欢的。
“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。”
“王爷请。”
霁泽云用他抿起的嘴露出一副谦和的微笑。
萧祁仅仅扫了一眼就觉得虚伪至极,被他抬手引入内。
进了密室里,两人便渐渐拉开了距离。
心提到嗓子眼里震颤,居高不下,萧祁在他窃走红玉印章的地方顿足很久了,非但霁泽云自己回不去,还有随时暴露的风险。
毕竟萧祁来这里究竟目的为何,霁泽云也不知道。
他咽一口气,袖间的匕首无声滑落入手,被他紧紧握住。
“……”霁泽云恨恨摇了摇头,又把匕首收回,悄声靠近。
就在他准备抬手打晕王爷的瞬间,猝然,萧祁低着眉转身深深地注视他一眼,后若无其事地离开了那片地方。
“。”
“咚”的一声心脏坠回原位,霁泽云在逃出一劫中庆幸,胸膛高频起伏。
原来是虚惊一场。
不多时,他再次悄然转回了先前放置密盒的地方,背对萧祁,从新飞快上好锁。
霁泽云转过身,走近萧祁时依旧带看笑,“王爷,时候不早了,这看也看了,不如您也尽早回府歇息吧。”
“不急,明日休休,多看一会儿也无妨。”
萧祁丝毫设有要走的意思,一会儿摆弄这,一会儿摆弄那,好像忽然很忙。
“……”霁泽云无言。
心里念叨:你还多看一会儿无妨呢,再看,赵狗就要回来了!
这人怕不是傻的嘛!
不过语气倒是软了不少,好像在笑?
一定是幻觉!
霁泽云无奈地跟在萧祁身后,萧祁一路翻弄,霁泽云一路将他翻弄的东西摆回原位。
“……”萧祁从桌上取来烛台,用火折点燃,猛然间,扳机“咔哒”声响,霁泽云立刻出手,说时迟那时快,眨眼间霁泽云手中己握住一支血箭,杵在萧祁眼前,近在咫尺。
差一寸就能让当朝王爷痛失左眼。
霁泽云驻神转头,不免提高了声,“王爷,你干了什么?!”
“我不过是觉着举火折子麻烦,想点个烛火罢了,谁知道这机关设得这么缺心服呢!”
一滴血从箭头滴落,萧祁一边说一边慌乱从眼前扯下霁泽云的手,颤声道:“你的手刺伤了,别动,本王给你包扎一下。”
扔掉肩头的时候,男人暗骂了它一句“缺心眼玩意”。
“…”这和方才是同一个人吗?
霁泽云被这巨大的转变吓得一愣。
痛感叫醒了他。
“不劳烦王爷了,小伤,不碍事。”
霁泽云甩甩滴血的手,掌心的红道子怪瘆人的,他也是疼得厉害,甩了两下就不敢再动了,语气却轻松,好不潇洒。
“什么小伤,你这手可是要握笔的,万不能伤了。”
说着,萧祁固定住他的手腕,从胸口摸出帕子给霁泽云包扎伤口,几乎是一瞬间,血就开始从帕子里往外渗出来。
霁泽云:这么说,刚才准备把这只手捏碎的好像不是你?
另有其人?
“你救了我一命,这个人情本王记下了。”
萧祁托看霁泽云的手,鬼使神差轻轻摩挲,眼中满是心疼。
霁泽云感受到手上传来的热量,皱了皱眉,抽出手,看着利落清爽的包扎,几秒后行礼说: “多谢王爷,王爷不必记挂,下官先前伤了您,权当赔……”罪了。
霁泽云虽然把“不要你管”都写在脸上了,开口却还是温言温语的。
一抬眼却愣住了,惊愕失色。
——前人眼眶通红,像是下一秒就会掉下泪来。?!
霁泽云心想:他哭什么?
疼的人不是我吗?
即便如此想,霁泽云还是在萧祁水光打转的眼神中选择闭上嘴,把那些划清关系的冷话咽回肚里,莫名觉得,不该在此时说。
“伤本王是无意,救本王是有意,掌学的恩情,本王定当牢牢记着。”
萧祁出声哑,装作听不明白霁泽云的意思,抬眼正视他的眼睛,用一种霁泽云更加看不懂的眼神。
湿润通红的眼中,带着淡淡的笑意。
“……不过本王的伤口还未包扎,帕子又给了你用,”萧祁停顿两秒说,“掌学大人可否将你的帕子借于本王一用呢?”
霁泽云轻轻阖眼,心疼他干什么?
事实证明,给脸就会得寸进尺。
霁泽云觉得要不是演技好,可以给萧祁表演一个笑容消失术。
“自然,王爷稍等,下官这就拿给您。”
“掌学大人手伤了,还是本王来吧,”萧祁微微一笑,上前一步,一本正经地握住霁泽云的手腕。
“不必,我可……!”
霁泽云突觉手腕烧了起来。
“本王来,”霁泽云话还半句没说完,就被萧祁打断,这个得寸进尺的人言行合一,说着就抬手探进了无辜之人胸前的衣襟里开始摸索。
“你!”
霁泽云被触碰得一怵向后退了一步,耳朵发烫,抬起没被制住的手,猛然将萧祁推开,同时用力挣开了被束缚住的手。
“在袖袋里,不在这儿!”
萧祁被凶,并不恼,低笑说:“是本王想的不周到,掌学见谅了,”他这还是鲜少与人赔罪呢,边说手又钻进了霁泽云袖袋里,摸出帕子,潦草给自己系上。
“如此这般,便谢过掌学大人的手帕了,”萧祁笑容更深,目光深邃地看看他。
霁泽云明白了启阳说过的“笑容不会消失,但会转移”,此话何意。
须臾,霁泽云撇过头,搓了下发烫的耳垂,无奈微叹,重整笑容面向萧祁道:“王爷,现在可想回府了吗?”
心想再不走可就真成傻子了!
“正有此意。”
很快,二人翻墙出府,心照不宣,只当的确是来散心的,谁也不曾拆穿什么。
霁府青云屏的姑娘们舞完退场后不久,霁府的酒宴就陆续散了,闫叔在门口送客,各家大人们也都坐上了回程的马车。
“公子怎么还没回来呀,该不是遇上什么棘手的事了?
不该呀?”
送完客,启阳就急地扯着安明的胳膊晃。
确实是不该,但离霁泽云交代二人的时间己经过去整整一炷香了,也不见人回来。
“也许是早己得手,只是回来路上耽搁了,你别急,”安明敷衍地安慰着启阳,揉揉他的脑袋,他同样也很是担心公子。
“人全都送走了,要不我们去赵府找找公子?”
“哎呀快走吧——走啦!”
启阳先是试探着问,后来首接拉着安明就要走。
衣袍掀风,霁泽云利落跳在偏院中,朝自己的院子走去。
为避开宾客,没有走正门。
安明看到熟悉的身影,摁住在身旁闹的启阳,快速走向霁泽云,低声说:“公子!”
面露喜色。
霁泽云理着衣衫,朝安明点点头,首径向前走着,示意他进屋说。
启阳见霁泽云回来,忙欢欢喜喜跑向他,绕着霁泽云左瞧石瞧,“公子,您可算是回来了,急死启阳了,还以为出什么事了呢,就知道……”他突然看到霁泽云右手上青色的手怕,猛然一惊道: “唉呀!
公子,您这是受伤了,严重吗,公子快进屋,我给您上药。”
安明也注意到,自家公子手上包的那块不属于他的帕子,推了门引霁泽云入屋,让跟在后边的启阳去拿药。
霁泽云坐在主坐上,手伸进袖袋,脸色骤然一变,沉得不能再沉,他怒了。
当时情急,被萧祁那么一闹就没注意到。
心恨还真当你是想包扎,可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呐!
袖袋中少了红玉印却多了两个刻有北渊王府印记的火折子,一个用过,一个还没用,霁泽云怒极反笑,将两个火折子“砰”的一声摔在桌案上,气笑,“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救命之恩的!”
霁泽云手攥紧了,攥得都抖。
安明起先见着霁泽云脸色变化不大懂,现在倒是一下子全明白了,公子这是失手了,还是因为一个人而失手的。
忙半跪秉手道:“公子息怒,是谁胆敢坏了您的事,我这就去将他捉回来!”
启阳抱着药箱刚进屋就见安明跪倒在地,霁泽云神情阴冷,没注意脚下门槛,狠狠一绊,顺势“嘭”的一声跪了下去,翘眉揉了揉膝盖。
霁泽云平复了半刻,抬手叫二人起来,说:“安明,去查清北渊王和赵义有什么纠葛,我今日在赵府密室遇到的人就是他,好好查查他要那红玉印有什么目的。”
说着便抬手示意启阳来给自己上药,问他方才摔坏没有。
“是!
公子。”
被关心的启阳笑容灿烂,乖巧摇头。
“是箭的擦伤,伤口蛮深的,公子这几日可要小心着些啊,”他小心涂着药,既心疼又生气,“没想到是那北渊王搞的鬼,还害公子受了这么重的伤,哪日让我见到他,定要好好揍他一顿!”
霁泽云阖眼想了想觉得无法实现,但他没有打破小太阳的幻想。
“公子可还有什么吩咐?”
安明见霁泽云不恼了,又没让他退下。
“今日的事,你们都办的不错,明日去向闫叔领赏吧,”见启阳包扎好了伤,霁泽云挥手示意他站起来,不吝啬夸赞,“启阳办的甚好,想要什么额外的奖赏?”
那可不是好嘛,若启阳没请来青云屏的姑娘们,又让萧祁耽误那般长的时间,早该暴露了。
启阳开心地拍着手,若不是因为安明看着,不让他闹公子,他定要绕着霁泽云蹦哒两圈才算好。
安明看着启阳,宠溺一笑。
“多谢公子!”
“那……不如公子就满足启阳一个愿望吧!”
“说说,是什么愿望?”
“嗯……”他认真的思考了一会儿,终于又说“属下还没想好呢,等想到了再告诉公子吧。”
“好,随你。”
霁泽云向来对安明和启阳严苛,但也赏罚分明。
他轻叹一声,说,“都下去吧,让我坐会儿,”霁泽云扶着额,像是累了。
安明朝启阳比了个“嘘”的手势,奉茶告退。
静默半晌,霁泽云泯了口茶,心里想,依照今日在密室中这般模样,萧祁像是并未认出他来,也许是早就忘了……性子倒是变得有些古怪――算不得好也算不得不好吧。
也罢,本就与他没有任何关系,如此也便不打算让他卷入其中了,昭雪,他一人足矣。
北渊王府萧祁己经自己上好药,将霁泽云的帕子叠好,放在掌心稳稳托着。
用帕子包扎的时候伤口外的血早己凝了,所以帕子还是完好的,没沾着血,连灰都不曾沾染。
“伤影,去通知阮清,霁泽云她不必查了,本王亲自探他底细,阮清今日带人去了霁府,明日让她将霁府的布局图画下来带给本王。”
萧祁将帕子拿近轻轻嗅了嗅,是淡淡的玉兰花香。
他浅露微笑。
两秒后,补上一句,“明日一早去霁府递个话,说本王巳时要过府一叙。”
萧祁将沾了血的暗箭扔绐伤影。
伤影应答:“是!
主子。”
他觉得主子心情格外好,不知是哪位好心神下凡点化了他家主子。
经过这一遭,萧祁相信薛晴当年并没有死,而他如今回来了,还是以霁泽云的身份回来的,只是这个霁泽云装作与他未曾相识……拿起桌上的红玉印。
他早就派伤影潜入过赵义书房的密室,见过了红玉印,又让青云屏根据伤影的描述画了图纸,专程去離荒命人仿造了个极其相似的,费了好些功夫。
当夜,霁泽云从新上锁之时,萧祁就己经将仿造的印章放在里面了。
可谓是雁过无痕。
夜风寒凉,吹得床头所挂薄纸轻颤,画中少年无比稚嫩的笑眼被荡回的轻纱遮盖,右眼角下,执笔人满怀柔情,小心翼翼点下一枚殷红。